(圖:見血封喉)
整個海南島最吸引我的,不是那湛藍的海,潔淨的沙灘,不是緜延數里的椰林和那甘美的椰汁,不是黎族的文化村,不是海瑞墓地,也不是蘇東坡被貶時的故居……。這個「天涯海角」看得出是花了心思到國外取過經的整治,水與沙灘,品質好極了,可媲美,甚至優於人工製造的夏威夷Waikiki海灘。


遊客多來自內地,間或夾雜著做日光浴的俄國人,偶有韓語團的喧鬧。充斥海域的各式水上活動,讓人彷彿置身在泰國的芭達雅。戴著草帽,穿上泳衣、印花衫短褲的男女老少,除非開口發話,否則很難認得出國籍。這就叫與國際接軌吧?當海與天接融了,地平線也就模糊了。海南風情游移了太多過於熟悉的異國元素,反而失掉了自己的個性,就像濃妝的少艾,可惜了原有的青春。


所幸還有兩座植物園仍極具特色。尤其是那個少觀光團駕臨騷擾的「中國農業熱帶科學院」。這林子培植了來自熱帶各式的樹,不經專業解說員的介紹,一般人不會知道,那成千棵楞頭楞腦杵在那兒的傻大個兒,個個有來頭。世界各地的植物園,我看,再沒比這兒更有趣的了。因為除了公定的樹種拉丁原名外,咱們的科學家, 很費心地給牠們每個都取了中國名。解說的小姑娘表示,很多樹種,原以為會水土不服的,後來都活得挺好。我想可能是因為漂洋過海而來的「移民樹」們,有了中國名字後,也就有了落地生根的意願吧?橘逾淮而為枳,其實是因不被認同,才會有酸意。科學家們,似乎深諳樹的心理,因材適性地給了這裡的毎株樹一個道地的小名。


忍不住掏出了筆記本,又畫又抄地記下解說員連珠炮的介紹。畢業於植物系的小姑娘,大概沒見過這麼認真聽講的跟團遊客,開始熱心了起來,放緩了速度,偶還會撿些葉子給我當標本。毎翻開今夏的旅行記事本, 嗅嗅這些已枯乾的小葉子,就會一陣欣喜。


那個叫「鐵木刀」的,是綠林中最鐵錚錚的一條好漢,遭奸人所害,被逮了,寧死不屈,註定身受千刀萬剮的極刑。這個硬漢的下場,很悲劇,聽說是做砧板的好材料,燒成了炭,質精密度高,可以燃很久很久。來自印尼的「喃喃木」,難忘故里,鎮日自言自語,講的都是土話,沒人懂。「眾香」,顧名思義,可知道她受青睞的程度,交際手腕高明,令人無法抗拒的調味香料。「海南粗榧」,本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後來改邪歸正,大老粗成了抗癌的義勇軍,為世人所稱道。


「欖仁樹」的真名,其實是「懶人樹」,瞧別的樹都力爭上游,枝子都往上伸展,獨有他的枝椏是平行生長,只圖個安逸方便。那位叫「土沉香」的,可一點兒也不土,是個有「點泥成金」本事的沉著術士,在樹身挖個洞,塞進泥,會轉化成名貴藥材。叫「安心」的那位,看了就教人舒服,它專司安神補腦……。


最可怖的就是那棵被喚作「見血封喉」的樹了。這位江湖傳說中的用毒高手,長得其貌不揚,很容易佯裝成善類,不教人起疑,但若誤中其汁液,聽說三分鐘準沒命。知道遍嚐百草的神農氏,他的臨終遺言是什麼嗎?他只來得及說了一句話:「這草有毒!」就掛了。這則冷笑話,在面對「見血封喉」時,突然冒出來。神農氏八成是著了這棵毒樹的道兒了。


在一樣的土地上扎根,在一樣的天空下吐納,同受甘霖,為什麼有的樹純潔可愛,果實甜美,有的卻孕育了一肚子的壞水?跟人一樣?一種米養百樣人? 這麼想,似乎對樹不公平了,太過貶抑。樹,在一定範圍自生自長與世無爭,從不會主動出擊,是被欺到頭上了,才吐點兒毒汁自保,已夠委屈了,還給人冠上這麼個猙獰的惡名。


樹,本無善惡,因人的意念,而披上了道德的象徴外衣,有了各式的功能。有「見血封喉」這樣的惡樹,才會襯托出「貝葉棕」的良善。在中國造紙術傳入印度前,佛教經文都是刻寫在這種棕葉上的,這樹因此帶了神性。因人喚它「貝葉」,它也就擔起了教化的寶貴使命。一陣風吹過,長葉摩梭,彷若梵音齊奏。如果,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我是不會走近這樹的。它的外型相當的不友善,身上覆蓋的外皮,很是呲牙咧嘴。因為知道它的歷史宗教意義,它的尖銳外殼,想像中,便成了劃破幽冥,斬刺邪魔的神器了。


蓊蓊鬱鬱的綠園,有暗香浮動,林子裡每株植物兀自展現風情,它們不知道自己有名字,也不在乎人要怎麼喊它,就抓著那小塊土,地老天荒的守著。愛樹,欣賞的就是它那份讓人放心舒坦的安份。即使,靠著的是棵身懷劇毒的樹,亦感安全。知道它不會冷不妨從背後吹起毒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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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畫家/雕塑家 ‖ 美國大學藝術史講師-教學評鑒特優 ‖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作家,「刁觀點」時論畫評 ‖ 舊金山藝術學院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