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艾石窟小記


沒有敦煌的張揚,雲岡的鼎盛,龍門的氣魄,座落在新疆庫車的「阿艾石窟」,就像一顆鑲嵌在克孜利亞峽谷赭色崖壁上的珍珠,璦璦含光。去過了中國的三大石窟,以為已見識了最好的佛教藝術,當攀爬上三十多米高的鐵梯,走進了阿艾石窟時,原已加速的心跳,這會兒幾乎要停了……暫時提不上來的一口氣只夠囁囁低呼一聲「好美!」。


洞窟很小,長約擺平了的三個姚明身高。一般「到此一爬」的遊客平均只停留三分鐘就可一覽無遺。講究點兒的佛信眾,會多留個一兩分鐘,打打躬,求求菩薩保佑,然後就火速趕往蒐集下個景點了。難怪他們,得跟了旅行團才找到這兒的,分配給克孜利亞峽谷的時間只有一個半小時。不抓緊時間,路上風雲難測。有幾次,巴士困在泥沙中,還得下來推車!記得二十八天的南北疆之旅,不包括東西部,直接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幾乎都是在趕路狀態。有好幾天到了旅館已近半夜,潦潦吃了「晚餐」,洗了澡上床,怎麼還沒閉眼呢,就Morning Call 了?出發時天色常常還是暗的,新疆實在太大了!


窟裡不准照相攝影。選擇把那點寶貴的時間全給了這個小石窟,不去看峽谷奇景了。縱券頂的彩繪千佛幾已脫落,洞窟是長方形制,中央有個方形壇基,石雕佛像已無存。左壁殘存觀音菩薩,不明的坐佛。而那右壁啊,真是精采!猶可清楚看到色彩斑爛的文殊菩薩,盧舍那佛和一尊藥師琉璃光佛。


阿艾石窟是在1999年才被發現的,名氣不響,當局只草草派駐了個小姑娘留守這麼個珍貴的古蹟。庫車前稱龜玆(讀音,丘慈),曾是西域的大國,此詞最早出現在東漢班固(32-92AD)所撰的《漢書 西域傳》。隨著絲路的暢通,龜玆地區經濟文化蓬勃,與西方和中原的關係密切。佛教東漸,自中亞傳入新疆,龜玆古國成為佛教最盛的地區之一。阿艾石窟反映的是唐代漢風的大乘佛教淨土思想。唐朝曾統治西域近百年,曾設安西都護府於龜玆,連帶的使大乘勢力在此地發展迅速。這也解釋了何以在這個交通不便,人跡罕至的偏僻峽谷裡,居然可以找到這麼個精美的單一唐朝佛窟。


小姑娘很悍很忙,喳喳呼呼地維持洞內人的進出秩序,得看著人不許亂摸壁畫,並負責手持電筒的照明工作。見我超過十分鐘還沒走,頗戒備,後來看我拿出畫簿開始素描,態度便柔和了起來。這段時間裡,很多時候只有我和她兩個人。她也不打擾。洞內很暗,見我瞇著眼看得吃力,就主動為我照明。時間太短,我不能貪心地將右壁的三尊佛全都畫下,只能專注描繪那尊最不複雜而手勢最迷人的藥師佛。其他菩薩的珠冠、瓔珞、環釧的飾物太繁縟精細,無暇顧及,只能割愛了。


討厭的是,也不知從哪兒冒出的一團團遊客,湧進狹窄的洞穴,摩肩擦踵碰撞不打緊,有人還會很好奇地湊上頭,在你耳邊氣喘噓噓地哈著濁氣,一邊還評論你的畫工。當然也有對你在此作畫頗不以為然者,在其眼中這是種「故作姿態」,似乎不願你搶了他的某種風采,本來只會待三分鐘的他,這會兒反倒對藝術異常熱心了起來,濤濤不絕地開始對其團友賣弄起他那一知半解, 錯誤破碎的知識。好為人師的我,忍不住發了話糾正,倒惹得那位仁兄衝了句「妳懂個啥?」只差沒屁出口。有趣的是,小姑娘居然立即大聲斥喝那名男子「人家可是個專家啊!」。她是洞裡的最高領導,說話帶了威,那名男子臨走前,斜睨了我一眼,冷哼了聲,表示不與我一般見識。很熟悉的一種華人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


我可從沒跟小姑娘說過我是專家。或許在那段時間裡她感受到我對這些古蹟壁畫的醉心吧?的確在過程裡,即使洞裡塞滿了遊客,我仍是很習慣兀自地陷入在旁若無人的遐想中。想像自己穿越了千年的時空,與那名第一流的畫師交會了。我順著他曾走過的線條,細細跟隨,似乎感應到了他的心情。他或許是建窟團隊的一員,接下了供養人的佣金,來到這孤絶峭壁裡的小洞裡,多少個日夜他燃燈作畫,明知不會留名,仍是認真地傾盡才華。


在半乾壁面上,他先是微度的暈染-乳白、淡紅、淺灰、擦些綠、塗點棕……往後退幾步看看,再用提神線一絲不茍地定型,然後刻出淺淺的溝,一層層染色,一次次的再勾上色線。慢慢的,佛像質感愈來愈厚重,氣勢愈來愈磅礡。心中天賦的美感太強,他毋須入道,即知如何使菩薩姿態窈窕,微笑離欲,如何使佛,肌理含威,垂目慈悲。大功告成時,他應是滿懷欣悅,卻又落寞的。攀下了崖壁,此生難再重逢,臨別依依,一再回眸。直到流浪到下個暗窟,心中的佛才又再經過他的手,具像存在,燦然一室。而祂無言低目千年,莫不也是在等著與有緣人對眼時怦然悸動的一刻,再隨著那口提上來的氣,沁入了我心我肺?


集合的時間到了。跟小姑娘道別,給她一張人民幣大鈔,感謝她為我持燈照明。她卻是怎麼也不肯收, 原來她是當地旅遊學校的學生,被配到這兒「實習」的。我越發地喜歡她的認真了,給她重重的一個擁抱。而她似乎沒經歷過這麼熱情的道別式,紅著臉,也真情地回抱了我,在這當兒,把錢硬塞進她襯衫的口袋裡,拜託她別再推了。印象中,這是給「小費」最難的一次。很高興她不是個小伙子。


下了鐵梯,走了一段路,回頭遙望,她居然仍倚在鐵欄杆上,試著跟她揮手,她看見了,舉起雙手,熱烈回應。她身上的白襯衫,映著紅岩壁,看起來像顆真珠。

(12/13/2008 )



                                                                  (攝於塔克拉瑪干沙漠)


(北疆克孜利亞峽谷)







                                                              (我的油畫:"Healing")

(後記)

文章寫和發表於2008年,當時網上幾無此窟資料。兩年後(2010三月) 才有此窟的影音介紹。

製作影音者,很可能看過我的文章與臨摹的畫,因片中的"研究員"也有類似的畫作,旁白結尾竟亦是以"一顆珍珠"做結語!

我與片中那些專家的"假設"有點不同。他們認為這是個"禮佛窟"是開放給當地戍軍,礦工與家屬使用的。我則認為這窟由當地“富紳及家族"集資聘請造窟團所鑿的"功德窟"較為可能。因其所在之地在離地30米的隱秘處。開鑿這類石窟,仿母親子宮,主要為祁福與求來世功德,連建窟者供養人也不見得會造訪。這解釋了何以專家們找不到"僧窟",因為既非為公眾禮佛,也就無照顧看守的必要了。

我同意那些研究員的看法,這石窟與敦煌的繪畫風格極類似。我在文中也做了假設,造窟團隊可能長期遊走西域,其畫師繪畫傳承自中土的元素重於西域本土。

視頻裡的旁白,頻用"假設”二字,也再三強調是"謎",所以搞不好我的感應才是正確的呢!

About Me 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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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畫家/雕塑家 ‖ 美國大學藝術史講師-教學評鑒特優 ‖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作家,「刁觀點」時論畫評 ‖ 舊金山藝術學院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