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吳哥窟,我遇見了一位天使



(圖:小吳哥窟的天使浮雕)

在書店翻過一本叫《The Darwin Awards》的小書,被它的封面設計所吸引。書皮上從左至右畫了七個人類進化程序。最左邊的,是一隻邊吃香蕉邊甩皮的猴子;逐步地,牠直立起身子,演變成手持長矛的智人。多不容易啊!未料,在最右端,進化完畢的他,走到了山頂,卻不小心踩到了香蕉皮,一個踉蹌,跌落了懸崖……百萬年的辛苦進化,毀於一旦!


這本書蒐集了世界各地報章上匪夷所思的命案報導。主角們或因粗心大意或因突發奇想,而將自己陷入了絕境,自斷生路。該書並促狹地予以評分,依愚蠢點數,頒給達爾文獎。這些不幸的傢伙,因其非物競天擇的反進化事蹟,而得以榮登「青史」成為笑柄。記得的經典案例之一:有個小偷,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得手一個保險櫃。在下樓梯時,卻不小心踩到自己鬆綁了的鞋帶,滾下樓,被保險櫃活活給砸死了。


那年夏天,我獨往柬埔寨旅行,差點也成為這本書續集的材料,給自己領了這麼個蠢獎。乍到小吳哥窟古蹟勝地,令我興奮不已。也因教學需要,我急切地想將一切,盡收眼底,並製成影片和幻燈片。當時數位器材尚未普遍,我胸前掛了三種機器,有攝影機,普通的傻瓜相機,和一台專拍幻燈片的笨重單眼相機。不顧腳下的涼鞋,不宜登高,我隨著幾個膽大的年輕遊客,爬上建築群裡最陡峭的一處神殿。石階幾成七十度,只有一邊設有簡陋的鐵鍊扶手。上去很容易,我一口氣攀上最高頂。隨著那幾個年輕人,探訪藏在巨岩後的神殿入口。


盲目地跟著他們亦步亦趨。突然,聽到幾個女生陣陣驚呼,男孩子們遂牽起她們的小手,側身緩步繼續向前走。沒人牽我的手,因為他們不認識這個老太婆。落了單的我,這時才意識到腳下眼前的狀況:我孤伶地掛在一條狹仄的小徑上,寛度約如姚明腳掌,前無護欄,貼著背的巨石,切割平整,無處可抓。腳下直挺挺的離地拔高應有逾二十米。


往下看,一陣暈眩。恐懼襲來,兩腿開始發軟,膝頭止不住顫抖。長這麼大,從沒如此驚嚇過。烈日下,冷汗涔流。幾乎看見,地上用白線畫成的人形,標示著我可能的落點及姿勢。腦中閃過愛我的人,痛心疾首的模樣……新聞的標題該怎麼下呢?會是「女講師吳哥窟,失足成千古恨」吧?向來得罪人不遺餘力,朋友沒幾個,仇家倒是一大票,彷彿聽見了笑聲……天旋地轉,想呼救,卻發不出聲,胸前的攝影相機越來越重,逐漸把我往前拽……「我死定了,真的死定了」,在這當兒,在這異邦,任憑我對印度教的神祇有多麼熟悉,不管我有多麼喜愛釋加牟尼……當我心裡呼喚「神啊,救我!」,我呼喚的卻是兒時信仰的耶穌。


平常不禱告不上教堂,祂會來救我嗎?萬念俱灰,我的腳步開始往崖邊滑,正千鈞一髮之際,有一隻手從天而降,同時,出現了一個聲音「來,握住我的手!別怕!」。我伸手抓住了那隻手。接著,一個男人從上方攀下,他繼續溫柔地用帶著口音的英語哄著我「別怕,妳沒事了……」。他面對我,以他的身體為護欄,一手握住我,一手扺著我身後的岩壁,慢慢導我回頭。窄徑上僅容他踏著腳尖,其餘懸空!我們貼得如此之近,我竟看不清他的臉,我胸前的攝影器材,毎側移一步,就要撞擊他的胸膛一次,他很可能因此掉下去,粉身碎骨!


緩緩地,他護著我退回到有鐵鍊柵欄的石階處,「好了,安全了,妳下去吧!」,我的手仍緊抓著他不放,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把我的手撥開,再溫柔地下了次指令「下去吧!」,我下了幾步台階,回頭看,卻已不見他了。我竟連一句「謝謝」也沒來得及說。


下到地面,我痴痴地等了許久許久。我只記得他有雙深色的,溫暖的眸子。那毎張下階梯的臉,都不是他。他沒出現。我真心相信,那天我遇見的是一位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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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畫家/雕塑家 ‖ 美國大學藝術史講師-教學評鑒特優 ‖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作家,「刁觀點」時論畫評 ‖ 舊金山藝術學院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