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巴馬的凝視




<本文作於8/3.刊於8/12,13金山論壇>

7月26日聯合報刊出了一張「歐新社」9日所拍的照片。當G8與會元首與各國青年代表合照時,歐巴馬和法國總統沙克吉,將視線投向一名來自巴西的17歳女生,神情活像兩個「不良中年大叔」。據蜜雪兒的友人指出,她看到照片後,私下對歐巴馬發了頓脾氣,表示「你看,你之前的辛苦都白費了,人們會記得你在G8做了哪些貢獻嗎?你以為你是誰,比爾‧柯林頓嗎?」美國「國家詢問報」請來肢體語言專家派蒂‧伍德,分析歐巴馬到底有沒有偷瞄少女。專家指出,歐巴馬的頭部及視線皆隨著少女移動,右手臂未靠在身體,而是偏向少女一側。最重要的是,歐巴馬的骨盆完全朝少女所在轉向,在在說明他的確被少女所吸引。(編譯荘蕙嘉)

這篇報導是在拍照後的17天後才見報。而在之前的三天(7月23日)歐巴馬因哈佛教授蓋茲事件,罵了劍橋警局和柯勞利警官「行事愚蠢」,並說了「如果我擅闖白宮,可能會被射殺。」此「發言不當」立刻掀起大波,同是非裔的麻州州長派崔克也因為一句「蓋茲被捕,是每個黑人的惡夢」,於25日也同時被警察工會要求道歉。

這兩件事有何相干?為何蜜雪兒會藉友人之口,在這緊張的當兒抬出柯林頓的名號?那張乍看好笑的照片,為何讓非肢體語言專家的我看得有點驚悚?

照片中那個身著緊身一件式紅衣的長髮女子,現出沙漏般玲瓏的背影,歐巴馬盯的是那渾圓的豐臀;而把這一幕看在眼裡的沙克吉,挑起了右眉,用右手扥頷,笑得有點曖昧。一個法國白人總統,一個美國黑人總統和一個來自第三世界有個豐臀的白人女性,令「傳統的主客體觀察法」出現了變化。

由於這名女子未能轉身,用「反凝視」(counter gaze)來傳達其可能的意識與反應,故其背影更加強了這名性感女子被「物化」(objectified)的程度。她的美背不僅取悅了照片中男性觀者的視覺,也讓照片外的觀者,包括女性,滿足了窺視。而那兩位世上最有權勢的男人,在照片內雖是正在運用傳統「男性凝視」準則的主體;然而,在照片外,他們與紅衣女郎一樣.都成了被觀看的客體。

所謂的主體,在哲學的語言上,指的是一個或一群人,其語言、意識形態,甚至是潛意識的慾望,都是被強大文化力量,所「預先建構」的。簡言之,無論如何定義主客體的性質,到頭來依據的還是那些已形成的慣例、定律與準則。照片外的主體觀者,不管男女,採取了照片裡那兩位男性的眼光定位,也由於受領袖的權勢影響,某些特定主體不僅認同,更接受了他們看時的慾念。例如,女子的父親事後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對於兩位總統被自己的女兒煞到,感到「與有榮焉」。

然而,這個大多數人所習慣的「男性凝視」方式,卻 可能因兩位男主角的種族膚色地位,而讓「文化預先建構」的主體,出現南轅北轍的心理反應。尤其在相關敏感的時機,種族意識會藉此復燃。

哈佛大學黑人教授,在自家表明身份後,仍被上了手銬收押。當歐巴馬總統批評白人警察愚蠢時,他也激怒了所有挺白人威權的保守派人士。於是兩週前,一張原本不傷大雅的窺臀照,立刻被放大審查,在網路上突然流行開來。不容懷疑,在此時炒弄這張照片,企圖挑弄的是對種族有預設立場的人士。如果,歐巴馬在蓋茲事件上處理不當(譬如喝了和解啤酒,仍擺不平),那麼歐巴馬身為一國領袖的崇高地位,可能會因此照片所蘊釀的「提示性」,會更進一步被動搖。或許,這是總統夫人蜜雪兒趕緊出現,表面上是在「訓斥」夫君,實則提醒大眾,相較白人總統柯林頓的性醜聞,這一瞥,可真是太小兒科了。在此時提出這則看似已失時的「新聞」,是在茶杯裡製造暴風雨嗎?

大眾是健忘的,尤其是當意識無法達成共識時,一般人會習慣選擇「遺忘」。然而,仍未獲釋放與解決的衝突,只能內化成所謂的文化潛意識。痛苦與仇恨,只會「移」而不會「忘」。在某個關口契機,就會藉某個「小事件」爆裂開來。

大眾對黑人苦難歷史的集體記憶,在此多元文化共存的後現代,看似已模糊輕化(大家不是已選了一個黑人當總統了嗎?還要怎樣?)但通常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常就能挑起潛藏的記憶及蘊釀將來足以鼓動巨波的仇恨,實不得等閒視之。如上所言,不管是隱藏的意識型態或潛意識,可能仍不自覺地落入這文化慣例。紐時專欄作家布洛(Charles M. Blow)回憶起,在18歳那年,他和朋友開車,無故被警察攔下。那個白人渣警察說了一段令作者永生不忘的話:「要的話,他大可要我們躺在路中央,從後方朝我們的頭開槍,而且不會有人有意見」。那才是二十年前的事,那時布洛和他的朋友是「領獎學金」的良民大學生,他們是黑人。「他提到可能處決我們。他要我們記得他的權力和我們的價值,或根本沒價值。」布洛說:「我花了20年設法不去想它。」

今年四月東灣奧克蘭捷運站內,有一名黑人因細故,雙手被反銬,俯臥在地上,被一名白人警察以近乎行私刑的方式,在交通要衝,當著成千上百過往旅客,從背後上方開槍擊斃。可驚異的是,站內的攝影監視器,居然無此記錄!許多民眾用手機拍下了整個過程,奇怪的是,一個星期後,才上了媒體,檢查官也才開始行動。此事激起黑人社區相當大的憤怒,原將爆發更大示威與衝突之際,在另一場合,有四名警察在與歹徒槍戰時,不幸罹難。警方擴大了哀悼儀式,記得全美的主流電視台聯播,光是「默哀」畫面,就長達三十分鐘,中和消緩了對警方的批判。因此或許大眾就不那麼在 意那名黑人之死了。大眾可能再一次選擇避而不談,選擇遺忘。

我想歐巴馬是在意的,他是記得的。「如果我擅闖白宮,可能會被射殺」,一句「玩笑話」,也反應出了這位美國史上第一位黑人總統的心理現況。無可諱言,他是靠著傳統的白人黨團勢力,所安排培植的(所以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勝出),以扭轉世界視聽。執政後的他,想必處處被制衡掣肘,心情一定很鬱卒,才會在蓋茲事件上「口不擇言」,藉機抒發。

那個煞到兩個總統的G8美眉的翹臀,令我聯想起藝術史上一幅「惡名昭彰」的畫。1853年,法國畫家庫爾培(Gustave Gourbet)畫的《浴女》(The Bathers)被惡意的藝評家比成「哈滕扥的維納斯」(Hottentot Venus)。哈滕扥是非洲黑人種族的一支,在當時是個很流行的名詞。十九世紀的歐洲,興起了「非洲爭奪戰」熱潮,有能力的歐洲國家,莫不爭先恐後地搶食非洲殖民版圖。歐洲人,不論男女,都熱衷獵奇有關非洲的一切事物,尤其是對黑人女性極感興趣。女人在男性主導的社會,向來被視為「他者」,黑人女性在白人至上的種族主義者的眼中,無疑是異種中的異形。

一位名叫莎拉‧巴特曼(Sarah Bartman)的南非女士,於是在十九世紀初,被當成醫學畸物,在倫敦和巴黎循迴展出。歐洲各大報競相嘲謔報導,尤其針對的是這位黑女人的突翹臀部。這名不幸的女士,所受的侮辱至死仍未休。之後,她的外生殖器被保存在巴黎,成為實習醫生的展示標本。如果你/妳今天想到非洲女性時,不自覚地浮現「肥奶翹臀」的圖像,那麼這個「刻板印象」的由來,大約是襲自十九世紀的歐人。就好像至今仍有某些西方人(或全然認同西方觀點的有色人種),仍把中國人想成是吃老鼠,留豬辮子的苦力,一樣的原因。自十八世紀起,歐洲人即有計畫地自「科學」角度,企圖「文明化」其貪婪的帝國殖民本質,正當化其宰制異己文化的侵略。散發的偽證威力之強大,直至今日仍深植世人的意識中。其中最惡毒的謠言莫過於:「非洲黑人的腦容量遠小於其他人種」是因「黑人與人猿雜交」的後果。

嘿,這可是陳年舊事了,能不能舉個新鮮的例子?好了,就在今天2009年8月3日,有一則「外電」說,科學家憂心忡忡地指出,在非洲出現了一種威力強大的AIDS艾滋變種病毒,來源可能是來自大猩猩傳染人類。據報導,那名帶原的非洲黑人女士並非是直接曝露於病源,而是經由其他人。這則欲言又止的「醫學新知」,似乎是希望讀者自行推論出「由於黑人與人猿雜交,所以滋生了更致命的AIDS」,很噁心吧?總統歐巴馬父親的故鄉就在非洲。

那位「畸物」巴特曼女士是「哈滕扥維納斯」的原型,被等同於哈滕扥黑人女性的歐洲裸體《浴女》則是最底層的弱勢族群─娼妓。她們的共同點都應該是有性慾飢渴症吧?根據彼時的「科學家」及「性心理學家」研究,非洲女性的裸胸大臀,表徵的是非洲低等原始社會「豪無節制」的肉慾,是種族卑微的具體象徵(引自《 Studies in the Psychology of Sex》,1897,by Havelock Ellis)。將歐洲的《浴女》與非洲女性作聯想,強調的即是這類下層婦女的卑賤與多慾。當歐人「移居」美洲後,對當地原住民的滅族屠殺,大肆實行奴隸制,絲毫未受基督教義所制約,因在其眼中,他們所剷除的不過是低劣的物種,是推行文明的障礙。種族清洗是歷史演進的「必然」,此思維導引相當多的「美國人」深信了所謂的「歷史原罪說」。這套邏輯認為,屠殺原住民與販賣奴隸是是先人為創立更強大邦國的必要之惡,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物競天擇」的結果。後人不必為此揹負實質與道義上的責任,甚至毋須感到「抱歉」。

「原罪說」的危險在於,一旦這種思維形成一種文化的意識型態,廣為群眾所接受後,那麼這個「主體」,在特殊情境中,由某位強力領袖登高一呼,以維護族群共同利益為由,一句簡陋粗糙的口號,通常就可使那個塊狀主體服膺與實行反理性的指令。那種被煽動起的「同仇敵慨」情緒,足以將目標敵人,物化成異形,即使那「敵人」與自己其實是同文同種的。譬如,有人至今對鐵証如山的納粹大屠殺和南京大屠殺仍拒絕相信,主要就是無法想像,曾如你我一般的德人與日人,怎麼可能同時失去人性,犯下如此淘天的罪惡?「原罪說」令納粹與日軍服膺了「歷史的呼喚」,進行了種族清洗之必要罪惡。那時的他們深信惟有透過殺戮與凌虐(以挫其心智),才能夠建立起一個「更理性的制度與更高尚的文明」(當然那須是符合其子民最大利益的文明)。


還不到兩百年吧?不知道法國總統沙克吉是否熟悉那個曾經流行在巴黎中上流社會的哈滕扥笑譚。相片中,他的表情似乎除了愉悅外,還帶著些調侃。值得慶幸的是,歐巴馬凝視的不是一位黑人女士的臀部,而是一個非主流歐洲的白人女性。否則,蜜雪兒該擔心的,不僅是人們會不會忘了她夫君在G8的表現,且該憂慮這位哈佛高材生的腦袋是否會被種族主義者,類比於人猿,那種成天只想著交配的低等動物。

「一個人會選擇什麼樣的哲學,取決於他是什麼樣的人」(Fichte),當國家與個人有能力提升自我時,或許該期許高些,以真正自由民主平等的胸懷顧到各族裔全人類,如此豈非長久美好之計?!

About Me 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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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畫家/雕塑家 ‖ 美國大學藝術史講師-教學評鑒特優 ‖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作家,「刁觀點」時論畫評 ‖ 舊金山藝術學院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