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林語堂《信仰之旅》


Oil Painting
近年少作油畫,可能因年華漸老。筆刷、畫布、油彩……全是無生命的材料,還發出難聞的氣味,不像毛筆、宣紙、墨、彩,均取自天然,尤其墨香更教我喜歡。面對白畫布,擠出油彩,會不自覺地在上堆出濃鬱的心象。而渲墨彩於薄宣上,感覺到的,是清靈的呼吸。中國書畫家多享高壽,筆下總是環繞著活活潑潑、生意盎然的山水花鳥虫魚,永恆不變的生之欣悅。而西方畫家,常是早夭,或狂亂以終,畫作內容即使是再現自然,卻無法袪掉那絲伴隨著生命而來的毀悲氣息。我想這跟選擇的畫材不無關係吧?


這幅油畫,構圖簡單。持轉經輪的手指彎曲,如人體躬屈膜拜。輪上刻有藏密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與希伯來文「耶和華是唯一真神」。這是我在畫布上對「信仰」的無解提問。


「不知生,焉知死?」,從不語怪力亂神,卻會好奇地研究各式神學玄論。 但至目前為止,仍無法成為任何一個宗教的虔誠信徒。 天性自然向光, 使我相當排斥「賣弄」神祕的信仰與排他性太強的教義;哲學的影響,使我懷疑所有複雜儀軌後的人性動機。 但凡將「人」奉為權威甚至是抬高至神祇地位的宗教,我難掩厭惡。但卻可以同時不悖地欣賞其衍生的藝術美學。僅此而已。旅行多年,探訪過數不清的各式廟宇教堂,卻從不曾向任何一尊神打過揖,更遑論燒香問卜了。


當我說「藝術是高於宗教的救贖」時,我知我的人生尚未面臨大慟。在未知的大恐懼威脅即將來臨之際,軟弱的人終究必須折服於某位神祇,藉其杖其竿的安慰,走出死蔭的幽谷。人的肉身就是如此無助地被設計的。我總自認是基督徒 ,因為我早已認定了耶穌將會是那位最後收納我靈魂的神, 即使我對「基督徒」定義有別於聖經。但 愛惜身體,努力保持心地純潔,不行不義之事,不錯待他人,在能力的範圍內真誠行善,在不防礙他人的情況下,盡力發揮潛能, 我想這樣人應是可蒙任何神喜悅的,即使這輩子不禱告不燒香,死後也不致於會下地獄吧?


讀林語堂的「信仰之旅」(道聲出版社,胡簪雲譯)令我微笑,彷彿找到了一個志同道合的盟友。「…..一個自稱為異教徒而公開轉回宗教去的人,可能被懷疑已背棄對理性力量的充分信賴,或甚至是一種智力的衰弱。我已觀望了多年,相信上帝,但覺得難於參加任何教會。我永不會十分滿意於這種情況,但在信仰、信條及教義的混亂中,很難表示一個人對上帝的信仰」(p.195)。 他又說「就是他們信條的混亂使我離開基督教三十年,而他們一錢半角的神學防礙我看見耶穌(p.249)。 而基督教的福音與「白人特權」的併合,亦是股使他離開的反作力, 「…..我童年所受的基督教育是太完美了……我被騙去了民族遺產…..我決心反抗而沒入我們民族意識的巨流」(p.35)。 於是他開始其靈性的大旅行。


與新移民為了求儘快納入主流,而皈依聽命教堂的俗世「基督徒」不同,林語堂的信仰轉折過程,是屬於一種對宗教的「較高級了解」。他的重新接受基督,是他個人再次宣告了人纇智識之不可恃。他的信仰經驗,因此被許多教友拿來作為證道的楷模﹣﹣連這麼位大智慧的通儒都如此了,更何況一般凡夫俗子?兜了一大圈,研究了幾乎所有東西方哲學與宗教,最後仍是回歸基督。 然而細細研讀這位自詡「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古今文章」的高儒,從「基督教徒到異教,再回到基督教」的心路旅程,他其實並未背棄理性,而是換了種態度統合他的靈性原則。


「耶穌沒有信條,也沒有儀式。耶穌只教人一個原則,或兩個原則併合為一的原則:就是天國在你心中」(p.246)。 類似的論訴不斷地重覆在各章,在「大光的威嚴」中,他索幸直言「老子和耶穌在精神上是兄弟」。結語並再強調「任何宗教都有形式及內容,而宗教常藉形式來表現它自己……形式只是一種用來達到同一目的的工具,各人各有不同。」在探討知識所不及的剩餘區域時,他表示「你看一個人愈成為神學的,便同時成為更固執己見;反之愈不虔誠的,卻可以明白。這是為什麼耶穌對文士及他當時的神學家說:稅吏,娼妓,比法利賽人先進天國。沒有一個讀過四福音的人,不曾看見耶穌對祭司及摩希律法教師時常顯示出的強烈憎惡」(p.202)。


我相信當一個人的靈性進階至某種高度後,會自然而然地排斥過於「複雜深奧」的宗教;會明白過度強調末世永罰的教義背後,暗藏著一雙雙控制慾強大的「人手」。對那種須得由「權威媒介」帶領,方得入門的信仰,應會敬而遠之的。他無法接受「真善美」的本質,被言語、辭義及儀式所束縛、捆綁、切割;他痛惡那些阻礙他與更高的「道」直接感應的愚俗巧具,包括偶像的媒介。「我是這般對宗教有深厚的興趣,以至宗教常觸怒我」(p.178)。思想開放的哲人,對任何人為的教義與教條,都視為違反天性。故爾,對教義最虔誠,對「宗教領袖」最忠實者,在其眼中,往往就是一群最易受人性擺弄的固執愚人 。越是 層層包裹、枝派衍生、 複雜的宗教, 越是離大道愈遠,與光絕緣。


由是,我認為即使林語堂若是出生在信奉藏密或印度教的環境,日後,他也絕不可能會手持轉經筒,大談輪迴的;而成長於儒道文化下的他,更不可能在老年時,會聞溼婆神的宇宙鼓聲起舞了。值得注意的是,林語堂在本書中討論了主要的中外哲學信仰,卻略過擁有廣大信眾的印度教、伊斯蘭教與藏傳佛教不提。


佛教雖亦源於印度的種姓社會,但它畢竟發展成了講眾生平等的宗教;自婆羅門教演變而出的印度教卻始終無法擺脫階級意識;脫胎自猶太與基督教的伊斯蘭教則太重永罰與戒規。而藏傳佛教不單匯集了前述各主要宗教的神祕教義,融入了祅教,摩尼教,諾斯替…..等元素,更加重了其本土信仰﹣﹣苯教裡的巫質,以致成了世上最使人困惑的宗教了。實行纇種姓的社會制度,使神權完全掌控在「高等人」的手裡。在一個閉鎖的世界,「轉世」說,不過是種強化神權治理的手段罷了。1578年,當 一位蒙古可汗創製 「達賴喇嘛」這個「聖號」,並賜封給一個與其過從甚密的西藏僧侶,開始了「精神領袖」的世代傳承後, 其實就已宣告了藏傳佛教的世俗性與政治性了 ﹣﹣這個層次,應是林語堂談論宗教與性靈哲學時不願委身觸及的。


凡自幼受過主日學洗禮的人,我想無論再如何看似悖逆,最後,大多仍會 一如林語堂 「找一個較少妨礙他的崇拜習慣及信仰習慣的形式……來達成和基督建立友誼的目標」(p. 259) 吧?在靈性旅途中的人們,難免愈至老年愈會有回歸「原鄉」的渴望,懷念童年時光,思念親人;在這種感情的牽引下,自會重拾那個最初所接觸的神祇了。倘若林先生的雙親妻子俱是佛教徒, 他會不會就成為一個講直觀、捨經文、去偶像 的禪宗信徒呢?那頗合他智性的追求,乾淨,簡單,明亮。


想到另一位終生航游於靈性世界的英國詩人葉慈(William Butler Yeats, 1865-1939)。與林語堂的理智追尋不同,葉慈對神秘宗教的狂熱,常令同道中人也看不過去。58歲時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他,在二十多歲時,曾因作法召喚一朵花的靈魂並企圖與之對話,而成為當時社會的笑柄。他至老仍沉迷於降靈術,看水晶球,聲稱他有能力與亡靈溝通,他甚至相信他週圍有一精靈隨侍。他的詩大多是在扣問異質的世界,彼岸的情況。然而,他並未因擁有他自認為的超自然力而得享長生,74歲時死於心臟衰竭。


近日無意中在一本非關葉慈生平的書裡,讀到臨終前的葉慈與一位友人Lady Dorothy Wellesley 的對話,覺得有趣。這段問答的回憶(在當時未以文字記錄),應可視為其畢生「信仰」的心得:


「你認為在緊接著我們死亡後的那一刻,會發生什麼事?」
「當一個人死後,他並不了解他死了。」
「那麼他是在什麼狀況?」
「在某種半意識狀態。」
「像是半睡半醒時嗎?」
「是的。」
「這段時間會延續多久?」
「大概二十多年。」
「之後呢?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再來是滌罪(Purgatory)階段。時間的長短視這人生前所犯的罪而定。)
「再來呢?」
Wellesley不太記得葉慈正確地用了那些字眼回答,大約是說將靈魂還給上帝之纇的。她大膽反問道:「噢,怎麼我聽起來,像是你正在把我們又匆匆趕回到羅馬天主教堂的偉大臂彎裡了?」詩人只回以大笑。


葉慈一生光怪陸離的「異教徒」行徑,最後仍難脫天主基督教的思想語彙甚至邏輯。或許是因他曾是個愛爾蘭新教徒,成長於那個環境,老年時的信仰回轉態度,某種程度上,與林語堂似是殊途同歸。關於贖罪教義,林語堂認為基督教神學把「結果」及「遵行誡命的重點」,轉移成某種容易又近乎法術的得救方式,而不重個人的道德努力,是堪貲議的。「因為某人已經為你死,拯救無論如何是你的,只要你信他,或藉他的名籲:主呵,主呵,便成。贖罪教義的作用顯然是機械的,愚人也懂得的,所以那些祭司們想他的會眾們相信它。耶穌所教的卻不同。……如果一個人不遵行他的愛及寬恕的誡命而只悔改及信,羔羊的血絕不能洗去他的罪」(p.254)。葉慈與林語堂所相信的那位上帝顯然是位真正講公平與正義的神,他並不因人的「悔改與信」和不停地喊「主啊,主啊」,而無條件地接納人的靈魂。佛教的淨土宗亦有纇似的機械式贖罪教義,信徒只要常頌阿彌陀佛之名,即可消災解厄。我們同樣相信掌西方極樂世界之佛,斷斷是不會接引惡人之魂,只因他多念了幾次佛名。


葉慈認為亡靈會在不知道自己已死的狀態下,半睡半醒長達二十年,對這個他通靈一生所得到的「知識」,無人能證實。但,如果,如果真有其事,當那亡靈在「半醒」時的有意識狀態下,是否完全承繼了生前所有的記憶?當他驚覺自己已無實質存在的肉體來執行生前的「遺憾」,且再無機會「改過」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我並無靈異體質(萬幸!),卻在我甚喜愛的一位無血緣的親人去世後數年,曾經驗了四次細微卻又極明顯的「反自然」現象。直覺是她在對我發訊號「報平安」,因當時我絲毫沒有恐懼感,而是感到寧靜。佛家有七七天後轉世說,難道基督天主教徒有不同的系統?


對於來世的思考,人是永遠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所有正派的宗教其實都是在教導人心向善﹣﹣一種符合天道運行之理。這個道理其實可以明白如日升日落,淺顯如四季更遞,言語不過多餘。各人在不同的時期,對神的需要強度不同,只要它在苦難時能安慰自己,那個「宗教形式」就是適合的。


在一個颱風天,上陽明山訪林語堂故居。風雨中自樓上俯視他在後院的墓地。想到晚年的他遭逢了愛女自殺的痛苦打擊。低頭默然。能幫助他走出傷痛的, 我想不是滿腹的學問知識,不是俗世的頭銜虛名,應只有那位他自幼深愛的神﹣﹣耶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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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畫家/雕塑家 ‖ 美國大學藝術史講師-教學評鑒特優 ‖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作家,「刁觀點」時論畫評 ‖ 舊金山藝術學院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