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味 (吉爾吉斯博物館)


吉爾吉斯歷史博物館的這幅史前岩雕拓片, 令我 莞爾。簡單幾條黑線, 一個大頭小人兒便機伶地跳出。 四方形的卡漫夢幻眸子, 鑲在沒有鼻子的圓臉中線, 寬額佔了全臉的2/1, 益顯得稚氣。 上唇線微噘, 左嘴角上揚, 似是帶著促狹的笑。頭上頂了十九條以臉為中心, 近等長的放射線, 線距齊整,往下愈疏, 下頷兩側的線條彎成勾狀, 右邊掛著不明物, 想是拓印不清所致。


岩石雕刻 ﹝Petroglyphs/ Petrographs﹞, 指的是史前人類雕琢在自然岩石上的造型藝術。其實我並不十分確定, 玻璃框下的作品是複製自岩畫, 或是拓自岩雕。我逕以為是後者。 因線條粗糙 似是出於先史時期人類的攻石技術。線條帶有不規則的邊緣, 琢製過程有可能是先製點而後才連成線 ( Pecking )。


看不懂非英文的館內標示, 無從得知作品的質地。 簡介亦看不出此物可能的年代, 這很讓我這非專業的考古愛好者, 感到欣慰。通常愈是解說詳明的文物, 愈是會令人惰性地 對其解說照單全收。 這是最便給的知識汲取方式。 花幾塊錢, 幾分鐘, 就可將專家奔波道途, 皓首窮經才得來的寶貴知識納為己有, 想想還真是可恥地划得來。


不過, 得來不費功夫的知識, 其實是隱帶著報復性的懲罰。 它讓我們逐漸忘記了看的能力, 令我們的眼鈍化了, 腦惰化了, 心窄化了。表面上人人皆可博學多文, 引經據典 , 網路搜尋器的普及, 更是令知識之攫取,不費吹灰之力。 然而就像在高海拔區煮水, 沸沸揚揚的表面泡沫下, 其實是不足度數的生水。 大家呼嚕嚕地暢飲, 渾然未覺, 帶病的菌, 正在蝕害我們的內在。這的確是個反智,淺思的年代, 太多無真實價值的資訊, 拉低了我們的層次, 剝奪了人欣賞自然原味的能力。可悲的是,大多數的我們, 猶洋洋自得地在拾人牙彗中的牙彗, 在茶杯中的暴風雨裡, 載浮載沉。


我好奇地審視 這個方眼的小人兒, 對遠古那不知名的藝術家帶著欽羨。 她或他那奔放的創造力, 如此清新可喜, 展現的是人文兒童期的生命力。 那是人類所渴慕的永恆青春。往後的藝術表現, 就只能成長, 成熟, 乃至死亡了。 這個圖像沒有文化象徵及歷史文字的包袱, 不許冗言解析, 我應只能報以無言的誠懇, 方能感其渾然天成。而 我卻像個強迫症患者, 很OCD 地蒐索著細節, 企圖對此說出個所以然來。


不就是個像孩子的塗鴉嗎? 一個妞兒, 伸開雙臂, 甩著秀髮, 跳到跟前, Surprise! 爲什麼我不認為那是個男孩? 如果那頂上等長的線是頭髮, 怎麼會長到了下巴, 又彎曲了兩根? 爲什麼不是圓眼杏目, 而是四角眼? 短腿翹臀, 兩個腳尖的角度透視合理, 小人兒是故意俏皮側站著的, 不太像是偶合。 右臂較長, 似是指向其右前方的一堆不明物。那應該不會是長毛象熱氣蒸縢的大便, 因為質地太疏鬆。 那肯定是小人兒覺得很重要的東西。不會是掉落在地上的 pizza 吧? 她看起來喜孜孜的…


由於難得地欠缺專家解說, 容許了自己的亂看, 覺得興味。 或許這就是那個藝術家的原始本意吧—- 有天她/他實在吃飽了沒事幹, 很衝動地在牆上留下了畫像, 只是到此一遊, 自娛娛人而已。 她/他 萬萬沒想到這信手的幾筆, 會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人類史的廟堂, 接受歷史家, 考古家,地質學家, 藝術史哲學家, 理論家…和自詡爲藝術家的區區所品評。


法國哲學家 沙特( Jean-Paul Satre ) 寫過一段話, 我認為若能佐以此圖, 將可有效地詮釋其本自康德(Kant) 及黑格爾 ( Hegel) , 那深不可測, 令人苦惱的現象學分析理論。他說:「經由這些黑色的線條, 我們不只看到一種輪廓, 更看見了一個完整的人。我們全神貫注, 整體地看這些黑色線條的所有特性, 本來這些線條並不代表什麼, 只是在結構和姿勢上的某些提示罷了; 然而, 只需這幾點概念提示, 就可以把整個的感知引進, 並給了此平面圖像一種深度空間。」是人的想像使它有了意義。


不需要專家學究在旁贅言, 她是個陽光小孩, 很正點。 很自然地我就接住了她所拋出的最初語言。我感到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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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畫家/雕塑家 ‖ 美國大學藝術史講師-教學評鑒特優 ‖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作家,「刁觀點」時論畫評 ‖ 舊金山藝術學院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