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拜浮光舊影

遠在海市蜃樓「日不落的杜拜世界」形成之前,曾訪過這個沙漠國家。印象最深的是那兒的動物園。再沒有看過比這兒寒磣的設施,那麼寂寥的動物種類,那樣枝椏奄奄的樹。然而,遊園的當地小朋友仍是個個興高彩烈張咧著嘴。記得的還有,推開旅館的窗,就是一片廣袤的沙漠,定時的祈禱廣播,幽幽忽忽的漫來,那時的心會沁出一點兒憂傷,然後,是平靜。

無光害的夜空,星星大又亮,彷若離地很近,伸手即可撈著。伊斯蘭式的小庭園裡,噴水池的水聲淙淙,一朵朵精細修剪的灌木叢是綠色的金,偶而綻放的小白花,是冠冕上的鑽。他處的平凡是此地的珍奇。倚著窗,杵在沙漠中這一隅綠洲,知道人不能勝天,只能藉小小的慈悲,經營這一點兒的安逸。不能久留。破曉起程,夜裡仍須跟著北斗星,繼續那無際的旅程,它指的方向,是另個暫歇的綠洲。風呼呼的吹著,漫天的沙,一道道劃過原本平滑的臉,刻下深淺的溝痕。曾清亮的嗓音逐漸喑啞,直到沉默地倒下。身形漸被沙淹蓋,一坏小土,融入了曲線無邊的黃丘。最後一瞥,仰望星辰時,會想起那朵小白花,滑下頰的清淚,滋潤了天堂的允諾。彌留耳際的,想必是對神的哀懺。或許,前世曾是那個駱駝商旅的一員,迷了路,歸不了隊。

每到沙漠國家,總有一種認命的感覺。不可有太多的妄想,因註定得不到;不宜有太多的行囊,那只會自討苦吃。留不住,也不想留。握住的沙,只會從指縫流失,終究成空。清真建築的那一個個圓頂,是蒸發前,神的淚珠。人只能脫下髒污的履屨,洗淨雙手,暫時避開風塵,走入淚滴裡,匍伏弓著背,藏起多慾的臉,低低深深自肺腑,吐出委屈,再吸進純淨的,帶著海風的水氣。清空的弧形穹頂,輕輕吸納如泣的悲音,回振以水似的溫柔,緩緩解除了乾涸。那殿是心靈的原鄉,即使不識真神的異邦人也識得淚的鹹味。

也還記得頭罩黑紗走在街上,隱隱飄來的是濃妝貴婦身上的香水,混雜了路邊烤羊肉串的味道,那一雙精心用黑線勾勒的眼,深邃攝魄,構成了最最異國的風情。走在她的後面,心思尾隨著她,跟著她走進一處豪奢織金的帷帳。她扯開黑紗巾,流洩了一頭如絲的黑髮,嬝嬝扭動腰肢,踏起了韻律的步子,踝上的金環,扣扣作響….這是一千零一夜的國度,今晚會有個情人來聽故事。

市集擺列的都是進口的尋常百貨,豐富,庸俗,粗糙,許多來自中國。記得嗎?神話裡,在地洞找到神燈的那個年輕人,最初居然是個中國人!以前沙漠裡的子民不敢作的夢,託給了一個也信阿拉的異國阿拉丁,拖著髮辫的他,摩擦了神燈三下,喚出了精靈,幫他完成一個又一個不可能的任務。阿拉伯人後來果真在地底找到了那盞會呼風喚雨,平地起高樓的神燈,精靈令石油黑金泊泊噴出,鉅富的阿拉丁成了純粹的阿拉伯子弟,夢想越來越大,精靈越來越疲於奔命。

杜拜的阿拉丁命令精靈在空中架起了世界最高的樓塔,填海上築起了世界最大的人工島,蒸餾的大量珍貴淡水,用來澆灌不屬於沙漠的樹林……一個個不可能的夢想,一一實現,又一一破滅。陽光下閃現虹彩的泡沫,讓人記起了當年城裡那家唯一的迪斯可舞廳裡的鑽燈。入夜後,震天價響的重鼓音樂,搖晃敲擊出紅男綠女的狂野;炫爛的彩光,將舞動的黑影投射如張爪的黐魅。這裡沒有清真的戒規,只有橫流的肉慾。杜拜,這座依斯蘭世界最開放的城市,就從那夜,開始沉淪。

從一個貧困的漁業小港,從素樸的綠洲農牧業,杜拜迅速轉型成阿拉伯聯合大公國的金融中心,成了全球名流競相誇示財富的罪惡淵籔。人口不過兩百多萬的城邦,如今政府與企業負債竟已高達九百億美元。曾經在那個小小動物園,看到一隻小小的黑熊,就開心大笑的小小孩童,今天也該接近三十歲了吧?也不過才二、三十年的時光,星未移,物已全換。世故的他用力握住的金沙,窣窣自指縫流漏,張開手,再度一無所有。失去的金沙,可以再得,找不回的是那一去不返的天真和那顆容易滿足的心。杜拜已不記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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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畫家/雕塑家 ‖ 美國大學藝術史講師-教學評鑒特優 ‖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作家,「刁觀點」時論畫評 ‖ 舊金山藝術學院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