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去清萊的長頸族村落不拍照的。甫遊完泰國中部,回台數日後,再赴泰北,主要是想看看美斯樂的現況;對於參觀少數民族村落的行程安排,有些抗拒。經常看到脖子套上銅圈的長頸族照片,只覺慘不忍睹。惟恐掄起相機,將鏡頭對準這群不幸女子時,自己也就淪為助長不人道惡俗的獵奇觀光客了。

七年前M曾獨自來過此地, ,他沒拍照。知道這群人過得比美斯樂孤軍還艱困無望,行前準備了很多東西以及Hello Kitty文具,只能藉此聊表心意了。小小的村落,狹窄的泥地兩旁擺了大同小異的攤位。守在攤前的,全是女子。靠近村口的,多是年紀較長的大耳族婦女,看到遊客,會很大方地扯開笨重耳飾,微笑著對鏡頭展示那駭人的大耳洞。愈往下走愈驚心。M很凝重地說,套上頸圈的女孩多了,年紀明顯下降。這已是泰北觀光重點,村民的維生之道。

女子的脖子越長就越美越高貴是這個部落的傳統審美觀。據傳,有個村落飽受老虎侵擾,族人中受害最深,被咬喉斃命的常是女子。於是,一名同時也是巫師的領袖,得到神靈指示,下令族中所有女子在脖子上圍戴銅環,免遭虎吻。那隻習慣咬人脖子的老虎,想必因此不知要從何下口咬起,就困惑得打了退堂鼓,從此不再作禍了吧?更貼近人性心理的說法,應是西蒙波娃式的:這是父權社會對第二性的控制手段,極端一如中國舊社會女子的纏足,一如至今仍在某些國家繼續施行的女子割禮……。戴了項圈的妳,纏了足的妳,割了陰蒂縫了陰戶的妳,從此不能引吭放歌,不能奔跑原野,不能盡興官能,乖乖地,認份地,了盡殘身奉獻,為了男性族人的集體利益,為了血胤純淨。

給了村裡看得到的女孩,一人一份小禮物,給的時候,避開了其他遊客。有些人對我們的舉動可能會有點意見,是故作施捨姿態,以示高人一等嗎?是在提醒同是遊客的自己疏忽或吝於付出?旅行多年,跟了不少團,知道我們給東西時,常會引來某些人異樣的眼光及奇怪的後續反應。所以,必須背著做。給的時候,忍不住問了女孩們幾個相同的問題「妳幾歲?」「識字嗎?」「喜歡戴項圈嗎?」她們多只是微笑不答。有個女孩見我趨近,用手蓋上了一本滿是泰文的薄冊,像是教科書;她微弱地用英文回答「十一歲」。一個塗著厚妝的十七歲少女,難得地正視我的眼睛,以細細的嗓音回答「不喜歡」,她手上握著一本英文筆記。

有誰會喜歡從六、七歲開始,抵住下顎,在脖子上緊匝粗銅環?有誰願意每隔一段時間,必須層層加疊厚重金屬異物,強制自然發育,壓迫肩胛骨,好讓脖子顯得細長,一直到二十歲或出嫁了,才停止?戴上了,就得戴一輩子,一旦取下,就有生命危險,脖子可能隨時扭斷。她們不能仰睡,不能轉頭。是不是因吞嚥食物不易,使她們身材多瘦削?是不是因喉管變形,以致她們發聲困難只能壓低音量?是不是因為連說話也難受,所以她們寧可保持沉默?會有誰喜歡?我的第三個問題,很殘忍。

難得看到一個抱著嬰孩的男人守著攤位。旁邊的女子,帶了個約五、六歲的小女孩,顯然是他的妻女,都纏了拋光的頸圈。M送了男子較多的禮物及日用品,見到有其他遊客走近了,趕忙抓了椅旁的一塊布蓋上,男子意會地笑了,也因M顧及了他是養家男人的自尊,這是禮物,不是施捨。他抱的嬰兒太可愛,搔搔他的小腳,就會咯咯笑,圓實的小趾匿著些黑,裹的麻布襁褓沾了些泥,一個土生土長,原汁原味的健康男孩。見我喜歡,男子慷慨地把他往我懷裡塞。說好不拍照的,可是他沒纏頸啊,M只好拿出相機依我。按快門時,一旁的小女孩突然主動跑來,並做了個V字手勢,長頸族的女孩意外入鏡了。

臨走前回到那個全村最美麗的小女孩身邊。她仍是端坐不動,挺著被一圈圈金黃色銅環拉長的脖子,靜靜地抿著唇微笑,散發一股奇異的優雅。忍不住摟著她拍了張照。一來就注意到她,她被擺放在最顯眼的攤子旁,攤子上還有她個人的明信片,本人比畫冊還美。清秀的眉,濃密的睫下,有一對漾著水光,黝黝的瞳。她的頭不能轉,只有在左右轉目時,才透露了一點在她這個年齡該有的好奇童心。當她每回定住眼往前直視時,就會習慣地抿著唇做個微笑。這種笑,讓我心痛。拍了照,我抱住了她,在她額上輕輕一吻,她又報以同樣微笑,這次的笑,令我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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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畫家/雕塑家 ‖ 美國大學藝術史講師-教學評鑒特優 ‖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作家,「刁觀點」時論畫評 ‖ 舊金山藝術學院藝術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