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詩經《碩人》

詩經《碩人》篇裡,衛人讚嘆衛莊公夫人的美,生動極了,一個大美人活脫脫地躍然紙上。這位名叫莊姜的女人「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詩人用了初發的白茅嫩芽形容她手的柔潔;以凝結的動物脂油喻其膚質;她的脖子長而圓白,就像天牛的幼蟲;她的牙齒,潔白整齊,有如葫蘆籽;她那飽滿寬額,讓人想到小螓蟲方正的頭,細長的彎眉,好似蠺蛾;她笑起來,酒窩漩啊漩;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柔波似泓水,蕩呀蕩……。


清人姚際恆在《詩經通論》中披注,「千古頌美人者無出其右,是為絕唱」。是什麼神奇的語言力量,使莊姜的美逾千古不墬,且令其他粉黛失顏色？「美」只可意會。要以言傳美,達到古今眾人認可的最大公約數,抽象的形容詞是遠遠不夠的。於是文字便須訴諸藝術的譬喻功能,挑動讀者運用想像力,捕捉美感。《碩人》之所以如此迷人,就在於作者所使用的豐富語彙多採擷自大自然現象。


今人可以不識荑,蝤蠐,瓠犀,螓蛾為何物,但光看這些字的結構,就知道它們是動植物。莊姜的美,於是煥發了一股活潑的生氣。這個美人的美,是渾然天成的一部分,嗅不到一絲人工造假。她生機盎然,亙古不休,始終帶著初生的清新樣貌。她的美由於被連結到的植物與昆蟲,因那點兒神秘的異質,讓人不那麼地完全理解,所以她要比傻呼呼的嬰兒還惹人愛。而可食用的鮮美植物,有益農作的小蟲,本就是以農爲本的初民所喜悅的,她的美於是隱含了一種口欲的満足幸福感。這首詩,今人讀來仍魅力無窮,其實也透露了工業社會的文明人,對機巧的厭倦,對自然土地純樸之美仍有著根植基因的嚮往。


此詩約作於紀元前八世紀中,衛國的疆土約在河北南部與河南北部之間, 而莊姜是齊侯之女,是個山東妞兒。那時那地的審美觀,無論男女都是崇尚高大健美的。「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美麗的莊姜,身材頎長,她乘坐了馬車,經過鄉野。四匹高大的公馬拉著以野雞毛裝飾的馬車,馬銜上繫著朱紅色的絲帶,迎風飄揚,喜洋洋地載著新嫁娘前往衛國與夫君相見。「庶姜孽孽,庶士有朅」連陪嫁的姜家姑娘們也都個個長得高大健美,隨從武士亦是軒朗威武。多麼漂亮的一支隊伍！


要什麼樣的男子, 才配得上這樣的美人？每四字一句,共二十八句的《碩人》沒有提到衛莊公的模樣。《左傳》倒是有一小段也提到了她,「衛莊公娶於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人所爲赋《碩人》也。」無子嗣的她,色衰後,如何在詭譎的宮廷自保？令人好奇。她可能也因德美,頗孚民望,才有此詩的傳唱。但,這更可能是首藉著歌頌美人,隱含政治輸誠意圖的詩。


齊國在彼時地理位置優越,東至海,西至黃河,是個大國。而處中原地區的衛國,勢力僅佔冀南一隅及豫北,略渉山東之西;相對於齊,只能算是個二流國家。此詩一開頭即交代了莊姜的來歷,她是「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她爹是齊莊公,她是東宮太子的妹妹,是邢國和譚國國君的小姨子。那麼這樁婚事,對她來說可是「下嫁」了。衛莊公可必須小心伺侯著這位尊貴的公主,以此維繫政局安定。「大夫夙退,無使君勞」,講的就是齊國上朝的大臣提早告退,免得當天送嫁女兒的齊莊公太累。衛國人小心翼翼地在詩中提及親家公的態度,露出了端倪。


由此推論,這首詩歌,可能是出自於相當複雜的動機,作者運用赋比興的藝術手法,功力了得,非庶民所能為。那麼莊姜的美,極可能是刻意大大地被誇張了。此歌能流傳,顯然也須經過她的首肯,因歌詞寫成時,她已是「衛侯之妻」了。對自己容貌過於自覺的人,不太會是個渾然天成的真美人。


換種角度來讀這首詩,竟是充滿政治味的斟酌,處處透著作者的匠心。與乍讀字面上的真善美,相去甚遠了,這可不是欣賞詩的「正確」態度。有考據癖的人,本身是絕對成不了個好詩人的。距離才能產生美感,朦朧中才會有詩意,詩的本質只能是不堪細究地遠離現實。且就專注在詩人才氣,而非他的企圖上,那麼最初驚鴻驚艷的悸動才會再回來吧？且就讓我們沉浸在這首詩歌的音律及意像之美裡,忘卻莊姜是何許人也！


《碩人》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碩人敖敖,說于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